第7章(6)
作者:虹影      更新:2020-08-08 02:09      字数:10267
个较宽敞的空地,本地人乱堆垃圾、废砖,就无法种菜了。

  我还在读初二初三时,每周得停课两天,义务劳动,从江边挑沙子来填平大大小小的烂坑,扩展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广场。所有的小学中学生都得跟当地的成年人一样劳动,下有定额,我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完成规定的数额。

  石桥广场最光彩的时刻,是开本地区的公审大会,临时用木板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,旗帜和横幅竖幅标语飘舞在四周。公审会后,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,押着犯人上卡车。犯人一律剃光头,五花大绑,脑袋被按下,脖颈上挂着重重的大木牌,写着“杀人犯”、“强奸犯”、“反革命犯”、“贪污犯”、“抢劫犯”,还有我不明白的“鸡奸犯”,第二行是犯人的名字,划着大红x。卡车在南岸地区主要街道缓慢行驶,游街示众。没几年前,枪毙人就在广场土坎上执行,示众效果好,但场面喧闹激动,开枪的人和挨枪的人偶尔会出差错,打不中要害处,犯人乱嚷乱吼有辱伟大领袖伟大的党。有一次有个犯人脑袋被打碎,身体还朝观众奔了好一段,好些人吓昏过去。甚至还发生过犯人挣脱捆绑,在杀场上亡命奔跑的事。此后,最后一幕毙人就改在无法奔逃的山沟里进行。

  连我也险些在这个广场送了一条命。初中要毕业那一年,开公审大会,审判“文革”中得意过了头的造反派,都是年纪轻轻的人,罪名是“打砸抢分子”。在派系武斗时枪炮打死人,血债要用血来还。开公审大会时,学生由老师带来受教育。起码有万人挤在这个叫广场的地方,连墙上也坐满了人。那天阳光普照,陡然响起炸雷,闪电交错,几秒钟不到,下起大雨,正是宣判死刑即将执行枪决的时刻。公安人员不让人撤离,大雨淋得每个人像落汤鸡,没人敢动。突然,靠马路那头的墙倾塌,随着墙土倒下十多人。即刻全场炸了窝,神经绷得紧紧的人,从倒塌的墙、从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扑逃。我害怕得簌簌直抖,躲在一边不敢动。身后的人,尖叫着从这缺口往外拥,互相践踏。会场大喇叭叫大家镇静也没用,警车、救护车乱成一团。

  “不该砍脑壳的砍了脑壳,敲了沙罐,挨了枪子,老天爷不容,要人陪着死啊!”说这话的是个蹲馆子煤灰坑的乞丐,当天就被人告发,抓走了。

  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,路上老看到三三两两的人,依着墙角挤着眼睛,鬼祟地咬着耳朵。

  5

  这个石桥广场尚未完全修成时,传来毛主席逝世的噩耗。那也是个九月,凡为修建广场出过力的单位,才有资格参加在这儿举行的隆重追悼大会,否则,只能参加在本单位自己搞的小型追悼会。这荣誉使所有能参加广场追悼会的单位容光焕发。

  石桥广场白花黑纱一片,全地区的警备人员都带枪出动了,森严庄重。从北京传来毛主席定下的接班人华国锋古怪的山西乡下方言,通过广场四周的扩音喇叭,真是气势磅礴。唏嘘声逐渐变成哭号,我周围的人都湿脸一张,哭最能传染人。我当时十四岁,恐惧抓住我的心,泪水涌上我的眼睛,便止不住了,越哭越厉害。

  追悼会后,老师和同学回校的路上,就像查牲口似的查看人的眼睛,是否流过泪?红肿否?表情如何?以此来证明对伟大领袖的忠心耿耿。我的眼泪来得快也干得快,眼睛不够红,微微有点肿,但我的面容忧伤,一如平日。平日我的抑郁让人不舒服,这时算是帮了我一次。

  6

  有一年连日暴雨,石桥马路和街巷全是水。暴雨和大水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卷走了,雨水把石阶洗得那个白净,直让人想躺在上面睡个好觉。可是一看江里,全变了样:茅草棚,木盆,整棵树,有时淌过一个身体,不知是猪狗还是人。<